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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宋画》

加入时间:2023-05-31 16:40    访问量:2378    信息来源:



责任者:李冬君著

索书号:J212.09/10

 

 

《走进宋画》是李冬君的新作,副标题很宏大,叫作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新近推出这部书,用功甚勤,令人印象深刻。唯美主义的设计风格,与行文之美交织,加上插图尽量多地使用宋画,形成了一个立体的美感交响曲。研讨艺术品的著作,本身就应该是美的,只有如此美不胜收,才会令人爱不释手。

 

《走进宋画》除导读之外,分作三个部分,按照历史顺序,分别为五代、北宋和南宋三个时期。她给三个时期分别命名,表达了时代的特征和概括性认识。五代叫作“让大一统稍息一会儿”,五代特别是南唐的绘画之美,让分崩离析的战火遭到摒弃,凝视画面,让人不由地忘记政治硝烟。北宋,被称之为“文艺复兴来了”,这大概是历史学界赞美北宋最高级的表达方式了。北宋的绘画成就无人能够否认,从作品、画家到朝廷政策,还有相应的制度设置,共同簇拥出北宋艺术的高雅气象。南宋,这里称作“文艺复兴的挫败”,如同政治拯救最终归于失败一样,即便是独特的王孙美学,南宋的艺术还是走不出残山剩水的格局。大时代里的艺术,如同人一样,挣扎出美感,但摆脱不了历史。阅读《走进宋画》,是别样的宋代历史。美轮美奂的画面,背后总是纠缠着欲说还休的心愁,看上去白云舒展、禅意正浓,却有扫不清的哀怨如杂草丛生。

 

李冬君的著作,过去也曾读过多种,但这部《走进宋画》,简直令人耳目一新。这里说的主要是文笔。邓椿《画继》有言:“画者,文之极也。”是否因为研究对象是极美的,所以只能选择使用优美的文字对应抒发?这是教学相长的另一种体现。诗意的文笔,在中国艺术品的极致作品面前,如同恰逢精神的沃土,找到了美妙天成的生长空间。 有一段分析李成作品文字,并拉来狂草张旭进行对比,极赋诗情,李成“以其凛然孤绝的傲气,将近在咫尺的景物推至千里之外,他那蕴于寒寂的笔底惊涛,与张旭的狂草共舞,才见他的率性不羁。一时一世的烟云迷茫,已遮不住呼啦啦盛唐倾塌在他的脚前,五代离乱所给予他的历史洞察力,撑开了他纵观古今的心眼。人世事,虽不过沧海一粟,但他之一粟,必以孤独的敏感,若流行划过万古长夜,在人类绘画史上留下珍稀的一抹,那是巾生的傲气在荒野里绝地重生,拔地而起!”(134页)全书,这类笔触比比皆是,在如诗如歌的文字背后,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情绪激荡,心潮起伏。如此澎湃的激情,如此美妙的抒发,与宋画的美,相得益彰。

 

《走进宋画》的高潮部分是北宋,但五代部分感情投入更加浓厚,这是我的读后感。五代十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政治上的第二个南北朝时代,相对于北方的政治争夺和烽烟遍地,南方诸国相对太平,艺术于是有机会成为小朝廷的宠爱,因而成绩斐然。以往的研究,因为五代十国与北宋的画风联系太紧密,所以常常一并叙述。本书却对五代十国艺术情有独钟,给予更多的篇幅和独立的位置,总标题是“让大一统稍息一会儿”,用词虽然调皮,但思想却很严肃。艺术与政治万物相连,但毕竟艺术有独立的语言和表达方式,这种独立性理应给予尊重。分裂的政治,并不必然成为文化繁荣的基础,但五代十国之地,艺术之花在多地竞相开放,这至少是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开封是北方的政治中心,也是山水画的中心;成都是前后蜀的都城,同时是花鸟画的中心;南京是南唐的首都,同时是中国人物画的中心。政治不统一,艺术多中心,这是一幅历史风景,研究者应有的态度,首先是承认。

 

从十国过渡到北宋,绘画的世界几乎没有发生过惊涛骇浪,十国的艺术高地,让北宋的统治者无话可说,如同南唐小朝廷举手投降一样,北宋接受十国的艺术,没有丝毫的思想障碍。统一的意义,包括分布各地的优势资源的统一,这被视作理所当然。成都和南京的艺术家和艺术成就,汇聚开封,为北宋艺术的高峰垫高基础。当时的艺术无不集中在政治权势人物身边,只有政治人物才有供养艺术的能力,这几乎是世界艺术史的共同规律。所以当国家归于一统的时候,艺术的流向无法与政治分道扬镳。黄筌是生活在前后蜀的画家,而前后蜀的君主都喜爱收藏和绘画,黄筌受到王衍、孟昶的尊重,君主是绘画的内行,黄筌的艺术事业达到巅峰状态,他笔下的花鸟,也成为全国范围内的一时之选。黄筌与孟昶,不仅仅是君臣之际的知遇之恩,更有艺术知己的精神层次。公元965年,孟昶投降,北宋统一蜀地。黄筌与孟昶一同押赴汴京,同一年,先后奔赴黄泉。但是,黄筌的三个儿子都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同样擅长花鸟。三子黄居寀,把黄家花园带到了汴京,在北宋的广阔天地里,黄家风格依然是引领花鸟绘画的旗帜。

 

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代表了当时人物画的最高水平。韩熙载的故事,本来是南唐内部君臣悲剧关系的表现,但通过顾闳中的画笔,这种政治关系获得了艺术语言的陈述,艺术成分的加入,让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立刻降温,受到南唐后主李煜猜疑的韩熙载得以善终。顾闳中是南唐画院的待诏,他和他的同事受皇帝之命,参加韩熙载的家庭夜宴,他们的任务是展开侦查,以便让皇帝了解真情。顾闳中有着惊人的艺术表现力,宴会之后,他根据记忆画出了《韩熙载夜宴图》,用五幅画面展现了夜宴的盛况和韩熙载的安稳表现。李煜看到了这幅作品,对韩熙载的理解有了加强,虽然后来展画给韩熙载,但双方的关系并没有恶化。韩熙载夜宴,发生在964年。七年后,韩熙载寿终正寝,再过五年,南唐归宋。顾闳中是否归宋,情况不详,但《韩熙载夜宴图》在后世流传有序,收入《宣和画谱》。关于今本,真本说和南宋摹本说都有。但这幅画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对宋以后的人物画的正面影响也是公认的。

 

北宋的艺术高度,显然离不开五代十国时期的历史贡献。从人才、思想到体制,北宋无不受益于五代十国。不过,确实到了北宋,艺术家的地位获得空前提高,作为艺术家他们与士人并驾齐驱,不再因为雕虫小计而遭遇排斥。宋徽宗是着宋画的巅峰代表,他领导的国家画院,集合天下一流人才,南唐的、蜀地的,以及原来中原的。现在看画院运作,既科学有序,又诗意盎然,王维曾经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在北宋的国家画院中,变成了可以操作的规制。发现新人,培养新人,是画院体制为艺术人才提供了康庄大道。包括《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在内的国家工程,极佳地体现了宋徽宗的整体艺术发展思路,不仅仅是创作,还要搜集整理古今作品,从而让创作立于厚重的历史基础上。有关宋徽宗的帝王之身与艺术之心的问题,搅动了古今所有的议论者。北宋的悲剧和南唐的悲剧,造就了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后主”徽宗的无穷议题,而《走进宋画》多次谈及这个主题,并认定这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重要特征。与此相关,南宋部分,特别讨论“王孙美学”,即皇室出身的艺术家们,可以认为是同一课题的延续。

 

《走进宋画》的副标题是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不是所有读者都会熟悉这个概念,但作者为什么要使用呢?这是作者不满足于艺术史描述的说明,要让艺术史的叙述深植于思想的深度。日本学界,特别是京都学派,喜欢称宋代为历史新时期,即前近代,尤其在这个时期的文化史叙述上,经常使用“文艺复兴”这种表达方式。阅读此书,具体理解宋代的“文艺复兴”,是个重要关节点。欧洲文艺复兴的语境,是在批判“黑暗中世纪”的背景下提出的,划分文艺复兴与中世纪的种种界限,曾经是重要的文化批判使命,在当时极具革命性。中国文化延续性极强,即使改朝换代,文化的传统也鲜少中断,常说的“唐宋变革论”,也不具有否认唐宋文化联系的判断。那么如何理解宋代的文艺复兴呢?在米芾的研讨中,本书巧妙地把宋代的文艺复兴的特征呈现出来,令人拍案称是。宋朝之前是唐朝,宋朝在政治上几乎一直把唐朝当作榜样。在文艺领域,唐朝的书法绘画已经具有了新的内容,但宋朝的艺术家却越过唐朝,努力学习魏晋人风格。最终,魏晋人的艺术思想在宋朝找到知音,“宁作我”,成为宋人艺术追求的至高境界。宋画的艺术成就,于是成为魏晋人理想的呈现场地,这是艺术史的有趣现象,宋画的文艺复兴,甚至可以称作魏晋人艺术的复兴。

 

宋画里的山水,不仅高于朝廷的郡县,比真实的山水更美妙,比诗歌的语言更丰富,可居可游亦可思。《走进宋画》不仅回应宋代艺术的种种话题,也催生了一批新的话题。所以,读后的感觉是醇厚老酒的味道,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这是否应该归因于中古时期的中国文化呢?毕竟唐宋是传统中国的一次重大总结,不管是思想、艺术还是文化,都具有特有的传世滋味。所谓文艺复兴,完全可以理解为文化的大总结、大荟聚、大提升。

 

掩卷静思,应该怎样评论这部著作。一个人的宋画阅读史?虽然引证研究者的观点,但整部著作还是充满的个人化的观点,包括感触、语言风格、历史观,无一不是个人的。用本书常用的概念,这是具有“个体性”风格的著作。然而,一个人的学术修养,会在自己著作中自然流露。《走进宋画》,自然要围绕绘画作品,但作者对于艺术家的投入,显然更高一筹。关心艺术家的人生,当然是了解作品的重要途径,但如果把作品看作是艺术家思想的投射,那么作品就是艺术家思想的证明。研究思想史出身的李冬君,就这样以思想史的研究惯性,展开了独具特色的宋画研究,无论是作品还是艺术家,都被作者放置在思想史的平台上进行分析。精美的作品和优美的文字,无形中带出思想者的高度,施施然展开于思想的天地,艺术品也成为思想的另一种形式。“宋人的雅性,由理学孕育,明人的狂性,则与心学相关,皆是中国古典美学特征”(314页),这是思想史的概括,高度凝练,深入文化史的核心。作者多年的思想史探索,敏锐的思想推动了唯美主义作品的提升,不仅扩充了思想史的搜集视野,也拓展了思想史研究本身。

 

李冬君与刘刚正在源源不断地出版《文化的江山》,忽然让《走进宋画》插队进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文化的江山》第六卷副标题为“通往文艺复兴的岁月”,可以看作是《走进宋画》的引子。从宋代文化看中国的文艺复兴,这是学界的一个话题,但《文化的江山》受到体例的限制,不能自由驰骋,汪洋恣肆,于是才有《走进宋画》的诞生。这是我的猜想,应该有道理。讨论宋代文化,无法回避宋画,而一旦接触,就不免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宋画是个美丽的深潭,李冬君的经历,再次证明此言不虚。李冬君从文化的江山走进宋画,她发现了宋画的思想世界。这是比江山更高一重的境界。

 

孟宪实,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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