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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者:(清)舒梦兰著
索书号:I264.9/95
舒白香(舒梦兰,1759~1835,字白香)的《游山日记》终于再次点校整理出版。这部成于清嘉庆年间的日记,甫一问世便倍受推崇。民国时林语堂先生评价其“亦庄亦谐,闲散自然,涉笔成趣”,誉之为“日记模范”,亲自请周劭、张海平二人点校整理,1936年4月由宇宙风社出版,并为之撰文延誉。尽管如此喜爱此书,林语堂仍以为书中之道学语索然无味,甚至令人作呕。但笔者此次重读中华书局点校本,发现该日记不仅体现了舒白香纯净自然的童真性情、雅致脱俗的审美情趣,同时也展现了他体恤下情的悲悯情怀、涵养体悟的道学本色。
《游山日记》记舒白香入庐山避暑,山居百日内之所见所闻所感所忆。在他眼里,庐山之品望与陶渊明极为相似(见卷一乙丑条)。陶渊明节孤才逸,息交绝游,清贫淡泊,诗酒寄傲骨,这正是舒白香的自况与向往。故而在他笔下,真可谓“农工商贾皆同气,草木虫鱼是一家”(许景衡诗)。他寄居寺庙,每日流连山水,观云看雾,乐在其中。他不耐俗礼客套,于是对寺中知事之势利俗气多有描述,嬉笑诙谐,令人捧腹。在他笔下,虎啸猿啼均入耳成韵,鸡犬蝶虫皆憨态可掬。听说在上山之前,有虎吼数夕,木石俱动,而他“不及聆山君謦欬,为可惜也”。他写雄鸡守节、牡犬求偶,为无疾而死的雄鸡戏作挽词,驱逐喧争不止的牡犬而自悔之前“誉过其实”。凡此种种,足可见白香内心充满童真,是以能于日常世俗中时时处处发现乐趣。
林语堂先生评价卷八丁丑条“此盖古今来骂道学第一篇杰作”,周劭的“跋”中亦讥笑宋儒乃“窃孔孟衣冠者”。这不免让人疑惑,难道天香居士也是李贽式的人物吗? 展卷细读,白香所骂分明是俗官庸人假道学。有俗官既不拜佛,又不游山,却问殿上铁瓦是生铁熟铁,白香说他“盖亦崇正学,辟异端,有道之士也”。进而批判庸人粗俗不堪却訾笑情趣高雅之人。他列举王阳明、朱熹、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等与庐山有关之人,均有性情文字、山水朋友,庸人不解,鄙薄轻笑之。这些振古豪杰、命世之才都不足以“刮庸人如豆之目而动其六窍之心”,故最后白香只好引孔子语“予欲无言”——对庸人还有啥可说的呢?
天香崇尚天然率真,反对虚伪矫饰,“有意学清谈雅步,自诩风流,反多俗态”,不如率真而动,放利而行。就如他的仆人宗慧,蠢蠢无求,却也会偶尔见名泉而息担,这便称得上是雅流。
事实上,舒白香是典型的道学中人,只不过是超凡脱俗的陶渊明式人物。他明言苏轼、黄庭坚是通儒,程朱则是大儒,“古德不畏昌黎而畏程朱,为其抉心性源流辨是非也”。身居寺院,晨钟暮鼓,天道自然,让他对格物穷理、欲净理明的体悟更进了一层。他不仅写庐山之险,云雾之奇,山泉之甘,林木之秀,亦写普通百姓生活之困窘:荷担者终年劳累,仅能奉养双亲而不忍娶妻养子,白香肃然慕其公义;斫香薪者时有悬崖失足之险,白香始信山民生计之艰辛。与其说他迂腐,毋宁说这正是一个士人的真实感受——以前没有机会接触底层民众,接触了解后,读书人悲悯淑世的情怀便自然流露出来。《游山日记》不仅描摹山水之美,而且记录作者本人的真实遭遇和感受,这恰是其文学魅力所在。缺失了人文情怀,不就成了纯粹的山水游记吗? 经过多年反封建礼教运动的洗礼,绝大部分学者都反感甚至憎恶宋明理学,全盘否定其人其书。语堂先生个人的情趣爱好是欣赏“小品抒怀自由自在之文”,“以西洋眼光读来”,反感舒白香那些谈忠孝节义、充满道学气的文章,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他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舒白香。舒白香的学生黄有华说得更为深切中肯:“文者见之谓之文,道者见之谓之道。”不必厚此薄彼,各花入各眼就好。
作为在家居士,白香于佛老之学登堂入室,又寄居僧舍,故而他禅心一点,随有体悟。他随机点化游方道士,最后连傲慢的寺庙知事也拜服称师。他不仅论三教关系,主张三教之间互相交流,释老尤其要向儒家学习,还对当时活动于京城的天主教有独特的观察和理解。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故为人豁达通透,蔬食淡饭不以为意,亲身体验孔颜曲肱箪瓢之乐;他博学多才,又精通韵律,所作诗赋描摹山水,抒发性情,清丽隽永,读来使人齿颊生香。人物风流,不外如是。其友杨韺(1751-1833)称赞他“学问贯通三史外,性情高过六朝间”,乐莲裳赞《游山日记》“汇儒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文笔之妙,“水净林空,冰莹雪化”,称美如此,并不为过。
《游山日记》此番整理点校,精心细致,体现了整理者深厚的古文功底和博学多识。当然也微有瑕疵,卷四庚戌条中有一则,句读似可商榷。原文如下:
胡子问:“颜圣所好何学? 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此中最耐人寻味。
“胡子”是指胡瑗,“宋初三先生”之一。他主持太学时,尝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诸生,看到程颐的答卷后,大奇之,立刻召见并处以学识。程颢受学于周敦颐,周每令其“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颜子所好何学、孔颜所乐何事旋即成为宋明儒津津乐道的话题。舒白香此一句,“颜圣所好何学”可看作胡瑗所问,但“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明显不是所问内容。胡子所问、二程子所对都是耐人寻味的,所以此句句读应作:“胡子问颜圣所好何学,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此中最耐人寻味。”
舒白香爱云,自谓“云痴”,于是有云醉、云卧、云饮、云蜜……“人间见云不见天,山头弄云如白绵。有心携得云归去,把与山妻作被眠。”此中之乐趣意境,何人能解?《游山日记》记录每天之日常琐事、所思所想,但作者的真实内心,几人能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舒白香也会有“微斯人,吾谁与归”之叹吧!
(转自《中华读书报》,作者:刘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