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时间:2016-12-29 10:33 访问量:9690 信息来源: 解读
三十年过去了,如今重读《宽容》,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沉重,我不知道它源自何处。也许是因为对于宽容的本义,大多数人早就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只是把它当作了一剂修身养性的心灵鸡汤。
《宽容》之后的不宽容
撰文 | 马志良
如果有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校院里呆过,又正好学的是文科,就一定会记得房龙的《宽容》。虽然以今天的眼光去看,那时的氛围并不宽容,但人们都看到了宽容的希望。因为一个不宽容的年代刚刚被送走了,禁锢的门窗已经打开了,新鲜的风突然吹进来,连空气中都飘荡着自由的气息,一切都那么新鲜。
然而,大多数初读《宽容》的人,并没有对《宽容》留下多少的印象,除了一个土黄色的封面,就是几幅有意思的插画。对于他们来说,刚刚过去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一个贫乏得没有任何积累的时代,长期营养不良的肠胃与思想一样,根本就消化不了这本书。但他们仍然需要封面上这个美好的词汇,并把它摆在狭小的书桌上最显赫位置,以提示自己正生活在一个宽容的时代里,那是不同于父辈的一种幸福感。
三十年过去了,如今重读《宽容》,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沉重,我不知道它源自何处。也许是因为对于宽容的本义,大多数人早就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只是把它当作了一剂修身养性的心灵鸡汤。面对此情此景,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毕竟是一本读了三十年的书,好歹也应该替它写几句话读后感之类的话吧。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一二三。
一,跳出《宽容》看宽容
历史似乎是刻意地与房龙过不去。就在他写下这本以《宽容》命名的书之后,人类充分展示了不宽容的一面,从血流成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到差点毁掉地球的冷战,再到无以数计的局部战争,一直到特朗普以更加不宽容的姿态当选美国总统。
本书的主要内容是西方基督教历史上的不宽容,实际是人心的不宽容。时至今日,宗教的不宽容已经扩大为种族、国家、制度、规则等各个领域的不宽容。宗教裁判所被取消了,独裁统治者也被推翻了,但经济上的超级王国和跨国集团正在以另一种强权带来更大的不宽容。比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比如形形色色的跨国公司,比如各种各样的关税壁垒和反倾销;还比如我们十五年前就已经加入,但至今仍然无法享受公平待遇的WTO。从大气排放到农作物的生产再到化肥与农药的使用,再到人类本应公平享有的水资源,世界上20%的既得利益集团垄断了80%的资源和财富。
富国越富,穷国越穷。对发展中国家发展权益的不宽容,正在以政治欺骗、军事恐吓、文化围剿、经济封锁、技术保密以及专利保护和贸易壁垒等等不宽容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这种背景下,如果我们阅读房龙的《宽容》,却把宽容与不宽容的概念仅仅限定在宗教与思想领域,那就是读死书,死读书。别忘了,房龙在书中反复强调,所有的不宽容都披着美丽的面纱,有着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抛开政治、军事和文化,仅从经济上来看,正是一些国家、组织和跨国集团对财富的垄断,造成了另一些国家与人民对生存的恐惧。按照房龙的观点,“恐惧是不宽容的根源”,而恐惧来源于不安全感。只要人们还有恐惧,就不会有宽容。那么我们就应该想一想,是谁造成了恐惧。比如,穷人的恐惧是谁造成的?再比如,恐怖分子本身的恐惧是谁造成的?人之人之间或者国与国之间由于不公正和不公平而引起的不安全感又是谁造成的?别忘了房龙还有一句话:“不宽容是弱者对强者的恐惧”,他忘了补充一点:也是谎言对真相的恐惧。
二、跳出西方看《宽容》
不要把宽容看成是西方的又一个普世价值。实际上,对宽容的追求是东西方各民族自古以来的共同追求。但是很遗憾,这本书只限于西方。对于东方,只提及《百科全书》的编撰起源于中国,但并没有进一步的表述。因此还需要我们放宽眼界,才能发现东方与西方的异同。
实际上,本书虽然一再强调希腊、罗马的宽容,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希腊罗马当成是宽容的源头。至少,希腊也不是人类的理想国,否则就不会有柏拉图再去虚构另一个《理想国》。毕竟,希腊也是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上,这种制度本身就是人类不宽容的结果。希腊文明内部的学术与思想自由,也仅限于贵族阶层中的少数人。
一方面,希腊罗马对于英雄的崇拜,本身就是对战争与杀戮的歌颂。至于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亚诸神,实际上就是人性的反射,无论是神与神之间,还是神与人之间,都充满了嫉妒、报复、诱惑、杀戮和各种各样的乱伦。在《荷马史诗》中,我们所熟悉的特洛伊战争,就是起源与神对人类的愤怒、嫉妒和挑拨。
另一方面,希腊文明最大的意义是对美与人性自由的追求,并且用文字和建筑保留了下来。在此过程中,东方对西方文明的宽容与保护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比如在八世纪的巴格达,阿拉伯帝国的智慧宫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不分种族,不论宗教信仰,都可以潜心于学术研究。巴格达的智慧宫是现代大学、图书馆和科学研究院的起源。在欧洲遭到野蛮驱逐的希腊罗马学者们,无论信仰什么宗教,只要在智慧宫里翻译一部古典时期的著作,就能得到与书等量的黄金。别忘了,那个时候的书可不是像现在这样薄如蝉翼的纸质品,而是抄在羊皮卷上的大部头。正是这些书,后来重返欧洲,推动了文艺复兴。
与此同时,在中国的长安,大唐王朝同样以恢宏的气势和胸怀,包容了来自整个东方各个民族的宗教、文化与先进技术,外籍人士无论种族、信仰、肤色,只要有自己的专长,皆可担任唐朝的政府官员。
由此可见,无论是东方的阿拉伯帝国,还是大唐帝国,曾经都充满了宽容的精神。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版《宽容》的前言里,译者提到了一部电影《天国王朝》,这部电影真实地反映了东方对西方的宽容和西方对东方的不宽容。
实际上,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宽容的基因源远流长。无论是先秦的诸子百家,还是后来的儒释道,在他们的著作里,同样充满了宽容的精神。也许,法家是个例外,而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都建立在宽容的基础上。一个与西方明显不同的例子是,中国历史在关于战争的记录中,从来不歌颂那些杀人如麻的武将,也从不把胜利的征服者当作英雄,而是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兵家的智慧与品德上。
三、跳出时代看《宽容》
《宽容》在中国的出版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从不宽容走向宽容的过程。由于三联的版本早已不知去向,这一次重读的版本是译林出版社2013年的版本。看这个版本的主要原因,除了译林出版社在译本方面的专业性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沈昌文先生为这个译本作的序。
沈昌文是三联出版社的老编辑,《读书》杂志的总编。《读书》在中国思想界的价值和意义由来已久,尤其是创刊号上的那篇《读书无禁区》,是上纪世八十年代向不宽容的出版制度发出挑战的一声惊雷,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早在2007年,《读书》就出了一本《重构我们的世界图景》,提醒全球化的陷井,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如今,中国加入WTO已经满十五年了,却仍然得不到平等对待,我们才开始反思全球化。于是,一道蔚为大观的风景出现了,许多专家学者以事后诸葛的身份粉墨登场,市面上,鸿篇巨制的全球化阴谋论正在大行其道。其实正是这些人,十五年前就是全球化的吹鼓手。
回到《宽容》,这本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出版,就是由《读书》的总编辑沈昌文一手促成的。而且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当年出版的时候,进行了一些删节,据说主要是删除了涉及前苏联的内容。但这一次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书中只有一次提到了列宁,还有大约两三次提到布尔什维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洁本”到现在的“足本”,三十年的时间,从一本书的命运也可见证中国社会一步步走向宽容。如果再看一看近年出版的木心《文学回忆录》,更能感受到这个国家的出版业,在宽容之路上的不断进步。
阅读过程中,不断的联想到前不久刚刚宣判无罪的聂书斌案。在《宽容》的第25章里,记录了三个冤案,伏尔泰为了平反这三个冤案而战斗到底的那种精神真是令人热血沸腾,感慨万千。在司法制度的进一步完善过程中,我们多么需要像伏尔泰这样的思想者和行动者。房龙说,“一个真正宽容的时代可能要等一万年”,这确实令人失望。但是,只要还有伏尔泰这样的人存在,我们还不至于绝望。可是,伏尔泰已经去世两百多年了,有谁纪念过他吗?
无论如何,这本写作于90年前的书仍然给了我们这样的启发:所有的宽容都建立在自信的基础上,因不自信而引起的恐惧感,是不宽容的主要根源。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只有在自信的基础上,才能敞开胸怀,有容乃大。时下的中国,正需要以自身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向世界展示宽容的大国胸怀。
房龙在书中说:人生苦短,而说教总是很长。又说,一百个字说不清的问题,最好不要说。我虽无意于在此说教,但洋洋千言,不知所云,还望浪费了时间的读者宽容。
撰文:马志良
配图:康定斯基
小编:Cl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