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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空》

加入时间:2022-11-15 16:47    访问量:3011    信息来源:


责任者:刘亮程著

索书号:I247.57/26336



《凿空》讲了两个人的地底岁月,讲砍土曼对“挖掘”的本能抵抗,讲只能适应坚实大地的毛驴在人类生活中的退场,讲“金克土”,讲铁的坚硬冷漠……讲尽了一切大地被挖凿掠取的事情。

《凿空》讲古老的阿不旦村之下深厚的大地中,埋着树木植被庞大的根系,埋着先人的墓窟。更深处埋着的是另一个更为安静的遥古村庄,埋着过去年代的道路和房屋,沉睡千年的美丽古尸。而更更深远的地方则是黑夜一样黑暗的,大海一样平静的石油。

阿不旦稳稳当当坐落在这样的大地上,像坐落在整块巨大的磁石上,村里的一切都被牢牢吸附在原有的秩序之中。从极远的天空到极深的地底,从暗处的心灵到说出口的话语,浩浩荡荡,丝丝入扣,沉定坦然地轮回运作着。进入这村庄的一切,在强行改变村庄秩序的同时,总是会先被村庄秩序过滤一遍。

然而,在这个挖掘掠夺的大时代里,谁也不能继续独自走下去了。偏远的阿不旦村有朝一日突然被置于挖掘的最前沿阵地,那么多的事物都被外界挖了出来,连村里的人都按捺不住挖掘的异样诱惑,挖啊挖啊,边挖边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边挖边寻找目标。阿不旦的磁石被破坏了,树被砍倒,驴被宰杀,村庄根基动摇,大片大片虚空的事物扯断系住自己的绳子,纷纷浮于水面,随波逐流。

但是在《凿空》里,挖掘的行为除了勒索掠取之外,更多的似乎出于“试探”,出于对生存境地的深感不安,出于心灵的动荡。没有信仰的汉族人张望才,从内地逃荒来到阿不旦,在远离村子的地方,用四亩地一养活了全家人,四亩地之外源源不竭的多余力气就用来挖洞,像老鼠一样地在地底穿凿前进。

他一锨一锨建筑着自己的黑暗宫殿,其阔大的规模,似乎打算在其中度过几生几世。只有心怀巨大希望的人才会想到几生几世的事情吧?张旺才的希望是什么呢?他停不下来了,他机械地重复着一下一下的挖掘动作,他的意识和时间感被这种重复行为无限拉长。

像上一个了毒瘾的人,他似乎只能依靠挖掘才能得到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偏执的平静。原始的欲望被疏通,使他的生活意外地平稳踏实起来,挖洞的工程也越来越浩大。这项平凡人的孤独的壮举,不见天日地行进了二十多年。

人在地底深处会是什么感觉呢?刘亮程说:“睁开眼睛比闭着眼睛更黑。” 大地上方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北斗星永远挂在天边。地底下又有什么呢?人在地下行走,一点点凿开阻塞,肉身往未知之处一点点挪动。世界无限迫近,世界只有从头到脚那么高,只有展开双臂那么宽。地底的世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东南西北。就算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也会在地底迷路的。

张旺长找到了地底的路,却迷失了现实世界的路。如果说张旺才的行为纯属神经质,已经不是常态了。那另一个挖洞的村人玉素甫,则从始至终是头脑清醒着的。曾经当过包工头的玉素甫是最早走出阿不旦村的人,也是最早洞悉阿不旦人生存现实的一个,他最早止步。

被搁浅在时代的岸上后,他退回到阿不旦,从自己家里开始挖掘,几乎翻遍了整个阿不旦村的地下。他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地下世界,步步为营。一直到最终理智地放弃为止。但是,和张旺才一样的是,玉素甫也是孤独的,也正是以挖掘行为来令已经倾斜的生活保持着平衡。

几乎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敏感地查觉到了村子里的变化。所有最最细弱的痕迹,稍纵即逝的线索,最轻微的倾斜……一旦摊开在阿不旦人平静开阔的心灵时间中,就被无限地拉展扩大开去,来龙去脉,细节然然。

谁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都隐约知晓了地洞的事情,但谁都不能说出。地道已经不是两个人的秘密,而是全部村人共同的秘密。

在这两人的挖掘之外,到处都是挖掘,那么多人都在挖,用本地的农具砍土曼挖,用外来的工具铁锨挖,用挖掘机挖,用钻机钻……盗墓贼在挖,考古专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矿工在挖,东突分子在挖,新农村建设在挖……一个又一个空洞在地底膨胀开来,阿不旦之下的大地几乎被挖成了空壳,村庄凌驾在虚空之上。

在大地日渐虚空的同时,村庄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入侵村庄的铁器越来越多,砍土曼的尺寸越来越大,三轮摩托车渐渐代替了毛驴,运载石油的重型卡车日夜不息呼啸过村头。

村庄在下沉。

在众多的挖掘行为之中下沉,在古老事物的日渐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变的生活习性中下沉,在人们寻常的言谈中下沉,在下一代人的选择中下沉……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悲痛地书写着这种世界的倾覆,写啊写啊,边写边大声地说:停住吧,快停下来!他们手忙脚乱,慌张焦虑。

刘亮程老师却温情脉脉地写着这种倾覆,他以无比耐心的温柔,从容地描述着这场盛大的下沉。边写边温和地说:算了算了,让它去吧。

他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的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日常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美的命运。

一只手写出,一只手遮盖,像呵护火苗一样呵护一个一个的字眼,待它们渐渐站稳了才松开手,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世界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首先是一个保护者,用笔绕着村庄画一个圈,然后走了。千年万年后再回来,那村庄依然鸡鸣犬吠,炊烟上升。而圆圈之外的世界,几乎被凿空了。然后他再抹去那个圈,目睹它被世界从四面八方轰然围攻,日渐蚕食。

他目睹树的倒掉,再种起来再倒掉;驴的被宰杀,新的驴继续出生,继续被宰杀;目睹孩子们长成了别的模样,到头来却仍然走上父辈的道路,新出生成长着的孩子们却还在马不停蹄地进行改变。

他看着发生在村庄里的一切,看一眼,说一句,那些单纯而伤心的执着,最最孤独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欢喜怒,每一个人倔犟而完整的一生……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会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个跌倒的人站起来,推动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爱情,让地底深处两条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时拐弯,远远错开。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看着,垂落双手,只是看着而已。只是看到最后,好像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开始脚步不稳,摇摇晃晃起来。

他说:……我们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说不定啥时候,我们就掉下去,即使我们掉不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会掉下去。黑洞在地下等候。迟早有一天,轰隆一声,或者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地,还没长熟的麦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掉下去,馕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顶和弯月掉下去,坎土曼掉下去,村长和会计掉下去,铁匠掉下去,镰刀和盘成圈的绳子掉下去,井掉下去……土地整块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驴的两个前蹄乱刨,什么也抓不住,嘴大张,什么也咬不住,也叫喊不出来,整个身体和身后的驴车,无声地掉进去。

在驴脊背上,骑着阿不旦人的父亲、爷爷,驴车上坐着他们的妻子和花朵一样的女儿。他们的儿子没掉下去,他们回来时村庄不见了,世代生活的地方变成一个无底大坑,他们围着坑边喊,喊声掉下去,他们哭,哭声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

他们围着这个无底大坑活下去,生儿育女。死掉多少,他们再生出多少。他们出生以后还会死掉,掉进大坑。直到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他让万驴齐鸣,让初恋落空,让最后一个阿訇终究不能圆满离世,还张着嘴,剩一口饥渴的人间欲念。

他把最贵重的尊严留给一条狗,让聋子在自己一个人的华美丰盛的声音世界中迷路,让研究员王加再怎么研究也进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

让铁匠铺的一个弯月形指甲印记忠贞执拗地哑默了十三代铁匠。让小偷艾布的偷窃生涯竟如晴朗的夜空般深邃迷人,让艾布的一生都在隐蔽狭窄的感官拐角处,侧身而行,飘乎游荡,迷惑而幸福。他让村庄里出现的最小的一点点磨损,一点点膨胀,对应到整个世界,就成了骇人心肺的,无可挽回的巨变。

最最撕心裂肺的声音最温和,最最惊心动魄的情景最寻常平静。刘亮程一一摘去圣诞树上林林总总的装饰物,使之清晰地显露出树的本来模样,再试着把它种回大地。再回头指给我们看,说,多看几眼吧,这棵树马上要枯萎了。没有什么比无本之木在最后时刻显现的那一派葱笼郁绿更为悲伤。

他苦心经营着一个村庄最后的面貌,哪怕这个村庄已经没有根了,村庄下面的大地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完好地坐落在视野中,让村里的人继续若无其事地走在强大的传统生活的惯性里面,令每一个人的每一天绵绵不绝展开,永无尽头。

他把一切千钧一发的危险按捺住,将逼到近旁的攻击暂时封杀。他从第一个字守候到最后一个字。故事结束了他还不能松手,于是他只好令故事以远远不曾结束的面目去结束。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村庄远在他的文字结束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石油天生应该深埋地底,悲痛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里。越是不可触动的事物越脆弱。刘亮程坚持让不可触动的事物保持独立,不管铁的坚硬,不顾人心的涣散,不理会唯一的那一个最终结局——这不只是出于善意,更是出于勇气一般。

他勇敢地残忍着,像是为了报复我们把这样的文字写到世上。他边写边说:你们后悔了吗?你们终于开始后悔了吗?他让我们记起自己在遥远时间里做错的那些事情,让我们在字里行间一脚踩空,坠入世间最大的一个空洞。

对了对了,还有年轻人张金的眩目的声音世界,茂盛的声音森林。故事最最开始时,声音最先华丽登场,向每一处感官轰然敞开大门,扯开幕布,呈现出阿不旦这个气韵充沛、底气十足的村庄,似乎一万年都不会旧去,一万年都不会被磨损。

到了结尾,这声音的世界繁华尽去,交给聋子张金去完整保留着它。然而张金虽然保留了最完整的过去,但他的未来比任何人都渺茫、难以确定。嗯,看完了,又激动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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