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者:袁远著
索书号:I247.57/26325
女作家袁远的长篇小说《吾儿吾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2月)以“小升初”政策调整这一“事件”为引子,带出了多个家庭在这一事件中的情绪和反应,平静而稳定的生活被打破,层出不穷、一环套一环的大小“事件”,在小说的时间线里循环而生,父母和孩子如何在残酷而现实的矛盾里逐渐和解?一个“小升初”的漫漫上岸路如何深刻影响中国的家庭生态?袁远精心设置了多个交错起伏的事件,并在小说的时间线里,一一揭开“天下父母”身心里隐秘的痛与爱。袁远要写“天下父母”和“吾儿吾女”这个大课题,理应“男女”兼顾。但《吾儿吾女》在情节和情感上的呈现,很明显地呈现出了一种“重女轻男”的色彩。是袁远女性作家的性别意识使然,还是有意为之?这是现实的自然募写,还是虚构的有意识加工?从书评人庞惊涛和袁远的访谈中可以一窥究竟。
庞惊涛: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吾儿吾女》中的“父亲”大多是缺位的,你是想批评当代父亲对教育的“不在场”?
袁远:倒是没有刻意如此。书中的很多所谓“问题”孩子,一部分由于父母离婚随了母亲;一部分虽然家庭完整,但父亲工作太忙,顾不上;还有一小部分,就是父亲角色压根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和感情去“顾”;最后还有一小部分,基于传统家庭伦理达成的分工默契,母亲自觉地担负起了孩子教育的重担。从我的经验来讲,在教育问题上,父母两个只要有一个疲沓地退出,另一个只得毫不犹豫地顶上——而顶上的那一个,通常情况下是母亲,父亲角色即便对孩子的教育有参与、有介入,也是一种浅尝辄止的游离状态。
庞惊涛:我在《吾儿吾女》里注意到了一个父亲的游离状态,就是苗知禾因为在在电脑上写小说而和母亲刘梅玉发生冲突,这时,刘梅玉丈夫蹿了过来,立在门口,刘梅玉并不理会。一个“蹿”、一个“立”,活化了父亲这个角色在家庭教育中的情态。
袁远:刘梅玉的不理会,其实也是大多数母亲角色的不理会:对沉默的父亲角色的不理会。我一方面并不太敢给父亲留下太多的教育空间和表现,这缘于我对写父亲角色确实力有不逮,另一方面,基于我接触到的很多现实案例,使我对父亲角色在家庭教育中的作用有清醒的认知。
另外,从写作的现实难度来讲,我不可能在一部小说里对“父母”角色平均用力,让他们在故事和感情里去平分秋色,我必须有所偏向和侧重。另外,小说必须超越现实,通过加工完成人物和情节的再造,以使读者对人物有所判断、生出区别和投以爱憎,以避免让笔下的人物堕入面目模糊甚或千人一面的困境。
庞惊涛:这里或许还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即作家自己在作品里的性别投射,作为写作者的女性角色,让你天然地把写作的情感偏向了女性?
袁远:这个问题,我曾经和翻译家、诗人蓝蓝作过交流,我承认我的女性写作偏向。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写都市里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也主要以女性为主,这应该跟我的生活环境和自己是女性有关。身为女人嘛,对女性的内心世界就会有比较深切的体会。或许有人认为,女性的世界总体而言很狭小,无非情感、婚姻、家庭,到今天依然如此。但我认为,恰恰因为女性从古至今都在乎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个世界才有一个恒定的根基。写与女性世界相关的情感、婚姻和家庭,这应该是我的小说的主题取向。从《亲仇》到《吾儿吾女》,这样的脉络似乎再清晰不过。如果说,《亲仇》及其以前的无数个中短篇小说中的女性世界主题,还很“狭小”的话,那么,我希望从《吾儿吾女》开始,让女性世界的主题就变得阔大起来了。“天下”不是我的野心,只是我在“狭小”里写出阔大的文学理想;而“父母”正是女性世界里,围绕情感、婚姻和家庭这些主题里的核心人物,它们可以归并为一个主题,即女性关于“家”的永恒叙事。
庞惊涛:从女性写作,到“家”的主题,这又是一个关键词。
袁远:无论是莫言的《红高粱家族》,还是陈忠实的《白鹿原》,或者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都充满了厚重的家族叙事。但我们这一代作家,是眼看着“家族”概念坍塌的一代,城市和乡村的大多数人,不得不从“家族”的概念里,退回到个体的“家”的概念。“家族”观念的淡化,“家”的观念的形成,呼应着传统“父权”的丧失和“女权”的平等崛起,评论家梁鸿说过:“这种文化的游离感、冲突感和自我存在欲望恰恰是90年代以来的文学共性。”事实上,“家族”观念和“父权”的淡化,为我们这一代作家“家”主题的写作和女性写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基于这种理论背景,我的女性写作,一部分缘于自我选择的自由性,另一部分当然也又时代驱动的必然性。
庞惊涛: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剑梅也注意到了这种女性写作主题的必然性问题。在她的文学评论集《小说的越界》里,她谈到了女性写作下的“家”的忧伤:“大多数女性作家的写作都比较喜欢围绕‘家’的空间以及‘家’的情感和生态......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女性是家中的精灵,是安抚生活中所有伤痛的阳光,是宁静有序的平凡人生的维系者,是家族血脉的传承者......家给女性留下的日常碎片、无尽的孤独、难以填补的空虚、心灵的伤痛,常常是女性作家书写不尽的叙述空间。”她的这段评论充满了对女性的肯定和赞美,但更多的却是同情。在《吾儿吾女》里,你有没有对母亲角色的同情?
袁远:我在写作中带着与人物的共情,那些由于教育问题引发的矛盾和冲突,以及由于这些矛盾和冲突所造成的日常碎片、无尽的孤独以及难以填补的空虚和心灵的伤痛,都是我试图在《吾儿吾女》里藏下的隐主题。我没有体验过怎么做母亲,我希望以此完成对“天下母亲”的情感援助。
庞惊涛:我唯一看不透彻的是:《吾儿吾女》中竟然存在一个对所有教育问题都能优游从容、正确应对的母亲米颖,而她的女儿采采则几乎是整部作品里唯一一个没有“问题”的乖乖娃。这是不是你刘剑梅的理论,试图“用不同的叙述手段,让女性建构的自由生命空间一次次逾越传统家庭的界限,勇敢而坚决地挑战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定和限制。”的一种刻意表现?
袁远:现实生活里,必然存在这样的“乖乖娃”和从容应对各种教育问题的母亲。我是想说,米颖和采采形象的存在,让《吾儿吾女》“家”主题的叙事,去洞开一种“越界”的可能,越过“家族”和“父权”的桎梏,也越过自己的女性写作局限。
庞惊涛:关于“家”的叙事取向,未来会发生变化吗?
袁远:在这个永恒的母题里,我已经尝到了甜头,也找到了方向,更为重要的是,一个空前宏大的女性写作空间扑面而来,让我大有应接不暇之感。这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处在一个巨大的文化和道德的断层上,身处这个时代,中国女性的内心世界和方方面面的东西都值得挖掘和表现。那些不那么眩目、被遮蔽得较多的女性在“家”的结构里感受到的困惑、疼痛和绝望,会一直我不变的写作取向。继《吾儿吾女》之后,一个继续围绕“家”这个永恒叙事主题的长篇小说已经启笔了,我预计这个长篇至少会有3年以上的写作周期。
庞惊涛:但我担心,限于“家”的写作,会不会影响你走向更宽广的外部世界?
袁远:实际上,围绕“家”的周围,就是一个宽广的外部世界。我能看到“家”的周围存在的陷阱、暗算和斗争,这些陷阱、暗算和斗争,可以让作家多面、复杂、甚至世故,作家要饮得烈酒,看到暴力,包容卑贱,要对历史、文化和政治背景、社会演进的逻辑和理路做到驾轻就熟;要拥抱光明,也要看到黑暗;要礼赞善良,也要接受险恶;还需要走出都市,在乡村甚至都市的边缘地带,去审视那些流动着的“家”的状态。在这种情境下,作家的男性或者女性角色正在淡化,或者被消解。因为一旦暗示或者确认性别,我们的写作就很难自己打败自己,也更容易遮蔽眼光,当视野不及的时候,我们就只能沉湎或者陷入到自己的经验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也反对将我的写作单纯地归为“女性写作”。
庞惊涛:王安忆说:“主流生活已经格式化,唯有往主流外面的边缘地带去寻找艺术的对象。”未来十年,将是你文学创作的关键周期,我期待你的旁逸斜出、别出心裁和奇峰耸立,因为现实的“时间”是如此紧迫,你自己等不及,读者也等不及,时代也等不及。
袁远:谢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