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时间:2021-05-08 14:54 访问量:4967 信息来源:
责任者:(英)亚历克斯·麦克利兹著
索书号:I561.4/2666
封面上那句“多少看似完美的夫妻,都在等待杀死对方的契机”说得客气了,实际上书的内容是:有多少看似毫无抱怨的妻子,都在等待杀死丈夫的契机。
不用怀疑,《沉默的病人》是一本“杀夫小说”——而且,还是一本由男性作家创作的“杀夫小说”。
我能理解,《沉默的病人》为何可以在去年创下几百万印刷量,并且在《纽约时报》畅销榜单上霸榜一年多。要知道,直到新世纪,在文学领域,“杀夫”,其实一直都是极富有争议性的文学题材。
杀夫,甚至都不是一个明面上的“文学母题”——所谓文学母题,就是在文学作品中,被反复刻画描写,以此能反映出某种群体价值观、文化内核的文学题材。
纵观二十世纪之前的人类文学史,我们能看到杀子、杀妻、弑父等有关家庭伦理的文学母题。但如果有人要是问你,描写杀夫的,都有哪些文学名著?我想,对大多数人而言,是要想一想、答案并非立等可取的。
也不是没有。
西方文学中,比较著名的,是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阿伽门农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为了战胜而求顺风,献祭了自己的女儿。其妻克吕泰涅斯特拉由此深恨丈夫,伙同情夫把阿伽门农干掉了。
中国文学中,那一定是潘金莲。
文字创作有时真的没有国界,它反映出的问题经常具有一定普遍性。就拿《沉默的病人》来说,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至少成功地在小说中,解构了两个“女性在婚姻中所面临的困境”——沉默,和,病。
尤其是第一个:沉默。
书中的女主人公艾丽西亚连开五枪,杀死了丈夫。在被抓后,作为画家,艾丽西亚只留下一幅题名为《阿尔刻提斯》的包含了某种隐喻的自画像。之后,无论是面对审判者,还是其他人,她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个沉默显得诡异,但却十分有重量。我作为读者,可以感觉到的是,书中的每个人都在试图去解释艾丽西亚为什么要杀夫(每个人都有一个文本),但都打不到点子上;而唯一的当事人,却缄默不言——谁都在“审判”她,只有她,选择了沉默。
这个“她”,可以是《沉默的病人》的女主人公艾丽西亚,其实也可以是《水浒传》、《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可以是《阿伽门农》中的克吕泰涅斯特拉。她们都是“杀夫”这一文学题材,乃至社会现象中的“沉默者”。
有趣的是,为了解释艾丽西亚的沉默动机,作者还借用了希腊神话中“阿尔刻提斯”的意象。
小说中引用阿尔刻提斯的故事版本,来源于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阿尔刻提斯》,故事梗概是这样的:阿德墨托斯不久于人世,命运女神许诺,只要有人肯代替他去死,他就可以活下去。面对死亡,就连阿德墨托斯的父母也不愿替代儿子。此时,其妻阿尔刻提斯出于对丈夫的爱和奉献,愿意代替阿德墨托斯死去。最终,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见义勇为,奔赴冥府,将阿尔刻提斯带回人间——阿尔刻提斯同丈夫重逢时,却保持沉默,一个字也不说。
欧里庇得斯非常了解女人,或者不如说,了解人性。人之本能,贪生恶死,弗洛伊德将其划归为“本我”之部分,阿德墨托斯和他的父母是按照本我而活;而阿尔刻提斯所凭借的,是爱和奉献,是“超我”的范畴。二者相遇,那么悲剧便来了——金玉之质,终陷淖泥。
从阿尔刻提斯的故事,再看艾丽西亚的沉默,则颇有意味。沉默,是“拒绝表达”,但沉默本身,同时也是表达的一种。
女主人公艾丽西亚美貌多才,受过高等教育,是职业画家,且比丈夫成功;但她的丈夫表面上开朗和善,对艾丽西亚关爱有加,实际上却冷漠自恋,不信任妻子,在面对生死抉择时,决然选择放弃妻子的生命以求自保。那么从浅层次的私人领域来看,艾丽西亚的沉默,可以解释为对丈夫的寒心。
而从文化和社会层面,艾丽西亚的沉默,则反映了更多问题——女性在面对婚姻带来的种种凉薄、虐待、欺凌时,她们试图向整个社会求助,但求助声往往被淹没,毫无反馈。那么“于无声处,即是绝境”,女人们也就不再解释,她们选择缄默——你们无法理解我,那我便什么也不说。
不说,但,直接举起枪和大刀,往丈夫们的头上砍去。
就拿“杀夫”作为文学题材来说,对于女性群体,“杀夫”行为的解释权从来不在女人手里。以潘金莲的故事为例,至少到女性主义研究方法在中国抬头前,它的文本解释,一直就是“因奸而杀”——她是银妇,她不忠,所以她被杀。明清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但凡涉及杀夫,你就看吧,女方动机基本是奸情。
但问题来了,谁是评论主体?
一言以蔽之——男人。
改革开放以后,女性主义在中国重新抬头,一些女性评论家、女性学者重新去解读有关潘金莲形象的文本(比如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我们这才发现了这位“古代第一银妇”的另一面——潘金莲也努力过,她也试图去做男权社会所认同的正经女人,但生活一次又一次打击她,把她抛给一个又一个或人品或外形十分不堪的男人,最终,是这个要求女人以奴隶姿态活下去的社会,毁灭了潘金莲。
潘金莲反抗这个冷酷社会的方式,就是杀夫。而这个反抗,在中国的阳性文化语境中,再温和理解,也仍然是罪恶滔天。潘金莲成了一个符号,至少有两处地方可用,一处,是出轨;另一处,就是杀害男人。只要是妻子杀夫,那不用说了,社会自然而然都会往下三路上想。
《沉默的病人》亦然。一开头,《沉默的病人》就让读者觉得女性在“杀夫”这个问题上——不说自证清白吧——至少能让他人理解杀夫的缘由,都是困难的。
艾丽西亚被逮捕后,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就有说她是“害人精、黑寡妇、女恶魔”的。但在西方,好歹好一些,并不光只是想裤裆里的事儿,也有人猜测艾丽西亚是否受过虐待、是否图财;但当他们知道死掉的丈夫似乎为人不坏时,矛头也就多少掉转了——还是艾丽西亚自己有问题。
这也让我想到台湾非常著名的一篇杀夫小说,女作家李昂在八十年代写作的《杀夫》。可以说,正是这篇小说,从女性的角度,将历来杀夫是“因奸而杀”的定论进行了复盘,继而给出了“因虐而杀”的女性视角答案。
这篇小说的故事非常压抑。女主人公林市幼时丧父,同母亲相依为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宗族在私刑处置了被兵痞QJ的林母后,把林市交给她叔父抚养。叔父转手将林市卖给屠户陈江水为妻。而这个丈夫不但以各种方式虐待林市,就连邻里间的同性们,都抱团欺凌她。林市终于崩溃和爆发,在汹如潮水的幻觉中,提起杀猪刀宰杀了陈江水。最后,林市被捕,游街,被处决。
小说《杀夫》,在引子里,有这样一段话写得很实,也很惨烈:
“问何以杀夫,陈林市回答,丈夫对她太凶狠残暴,每日喝酒赌博,回来打骂她作乐。知道她害怕见人杀生,还强带她至屠场观其杀猪。事发之日,丈夫带回来一把屠刀,状极凶恶,恐不利于她,天亮俟丈夫熟睡后,她即以所见的屠宰方法,将丈夫像杀猪一样的肢解了。【事实部分】
……按陈林市供词,于情于理皆不合。自古以来,有道无奸不成杀,陈林市之杀夫,必有奸夫在后指使,有待有关当局严查。又有谓陈林市神经有病,久看丈夫杀猪,得一种幻想恐惧病而致杀夫。但谋杀亲夫乃是社会道德问题,岂能以神经患病为由加以恕宥,还待当局严加办理此案,以息舆论,以匡社会风气。”
这段话中,“于情于理皆不合”,何谓“情理”呢?
“情理”就是:丈夫杀妻子,肯定是妻子不忠;妻子杀丈夫,肯定也是妻子不忠。历来的文学和舆论氛围,便是如此。如果不是,那就肯定是妻子的精神不正常。不管怎样,她杀夫,要遵从法律精神,给她严惩。
这段话其实就是对《沉默的病人》之书名,一段异常贴切的注解。
再回到文章的开头。“杀夫”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是文学母题?因为,它在漫长的几千年中,是一个我们根本不用讨论的问题,或者说,是不允许讨论的问题——铁律:丈夫杀不得。
无论东西方,往回倒二百年,杀夫的女性都是要用重刑重典去惩罚的。即便今日,在某些等级制度严苛、男尊女卑是通识的国家,不要说杀夫,就连婚外关系,女性面对的都将是死亡,而另一性则高举起砸死她们的石头,进行着虐杀的群体狂欢……
《沉默的病人》是英国作家所作,按说英国也算是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时代后,男女平权议题的主战线之一了,但受过教育、经济独立的女主艾丽西亚却心怀苦痛,依旧以沉默面对公众,我们可想而知,在她的沉默背后,潜藏着多少女性在婚姻中的愤懑、对配偶的愤怒心寒,以及在波澜不惊下,一触即发的杀机。
而这本书成为畅销书,它对大众情绪的打动,或许也正说明了,它有多畅销,社会中的夫妻关系就有多可悲。
沉默的阿尔刻提斯,是一个隐喻。它由一位能够理解和鼓舞女性的男性作家表达出来,这本身说明,爱与尊重、牺牲和奉献、平等同沟通,等等,这些议题本身,应该是超越两性而存在的。但现实却是,婚姻关系里承受负能量最多的女性,在这些问题上,都和艾丽西亚一样,选择了对另一性保持沉默。
阿尔刻提斯和艾丽西亚的故事,警醒女性——当你以高尚的人格和爱对待配偶时,最好对方也是和你精神同等的人类。
如果现实无法让女性达到这个目标,又应如何呢?这或许是作者留给读者们的课题,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但对于阿尔刻提斯而言,她已死过一次,她是从冥府回来的人。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