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顺德文丛•书画艺术
苏六朋的出尘思想与入世人生
苏六朋是广东的一位杰出的人物画家。看过苏六朋画作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位入世的画家,因为他多画市井风情及民俗、典故等民间喜闻乐见题材的作品。他以纯熟精到的技巧与深刻的表现力,创作出许多富有乡土特色的人物形象。他的作品题材广泛,笔墨技巧丰富,刻画人物情感与形态极之神妙。艺术表现力如此全面的人物画家,在清代画坛中是少见的。在当时的粤东地区,他是同时受到文人雅士、画坛同道和民间百姓极力赞赏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画大家。
苏六朋是一位以丹青职业谋生,在市井卖画的画师。他洞悉世情,在现实尘世中求生存,因此,他的艺术带着讨好世人的世俗风格,绘画题材也充满着对下层百姓怜悯同情的人文关怀的意识流露,这是苏六朋绘画艺术的最大的特色和成就。但苏六朋早年曾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并向往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逃尘避世境界。他这样的出尘思想,又常常表现在他的诗画中。因此,研究苏六朋的出尘思想与入世人生,可以更清晰地了解他的艺术风格的形成过程。
苏六朋的传世作品虽然很丰富,但有关他生平的史载资料却不多,生卒年也不详。多年来,对这位岭南本土画家生平的研究,多停留在一些坊间传闻和推论之上。
最早对苏六朋做较深入研究的有香港的李国荣(维洛)先生。李先生对苏六朋的介绍始于1964年,他为香港举办的《苏六朋》画展撰写了同题文章。他的介绍首次引起海内外对苏六朋绘画艺术的关注。其次,李先生对苏六朋的生卒年研究贡献最大,他把苏六朋的生年约数缩短至最小范围。已故的广东美术史研究专家谢文勇先生的《形神俱备,生动活泼——苏六朋作品略述》一文,载在1990年广州美术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出版的《苏六朋、苏仁山书画》图录上,重点研究了苏六朋的绘画艺术,以及与作品题材相关的典故史料。
文通过广泛的资料搜集和梳理,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对苏六朋的生平、交游、人生观,做了进一步的考证和研究。论证了苏六朋早年曾挂籍入道,并由此而形成消极出尘思想以及他尘世无奈,但恬淡洒脱的人生轨迹的史实。
(一)史载资料 苏六朋是一位平民画师,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所以他的史载资料极少,生卒年也不详。对苏六朋生平的研究,早期多根据广州老一辈人的口耳相传,资料出处模糊,确实的并不多。苏六朋约生于1791年前后,约卒于1861年3月后至1862年初,终年71岁左右。
(二)根在南水,中年始寄寓羊城
苏六朋为顺德南水村人,他有许多“南水村佬”、“南水鱼郎”等等的别号,可见他对于家乡是深铭于心的。然而距苏六朋在世仅100余年的20世纪60年代,谢文勇先生到顺德时,就已经搜集不到苏六朋的资料,这却可以说明,其实苏六朋与家乡并没有什么联系。
笔者在2002年4月27日访南水村时,有苏姓村民说,传闻苏六朋父奕舒为开武馆的习武之人(此事有待证实),但是没有他们父子曾回乡或居乡的任何传说,他们在南水也没有祖居。据村人说,苏氏族谱(现已散失)记载,南水苏姓来自南雄珠玑巷,后兄弟分为两支,苏六朋属于长子一支。
20世纪60年代末,南水村的两座苏姓宗祠之一被拆毁时,发现了藏于祠内的,由苏六朋之子苏腾蛟在光绪年间所画的四屏《苏氏先贤图》,内容是苏轼父子、兄弟及“苏武牧羊”的故事画大幅中堂。题跋中说明是为南水村当时新建的宗祠供奉而画的。这应该是苏氏父子成名后,家乡人在羊城寻访到苏腾蛟(其时苏六朋已故)让他画的。这组画其后一直在节祭时供奉于祠堂,并保管流传在族人之中。这四屏作品,现在已由村民大度无私地送赠广州艺术博物院收藏。
苏六朋有《枕琴仅存草》诗集,可惜笔者并未得见。因此,对于苏六朋的人生轨迹,只能在他的传世作品题跋上,和一些间接的史料中点滴收集,尽量获得一个大概的简略的活动年表。
据传苏六朋早年曾教过师塾,但并未得史料证实。苏六朋在36岁前曾三上罗浮山住山读书学画,这可见于1837年作的《罗浮山水图》的题识:“昔持九节杖,三度登罗浮。不用羽翼生,飞上大石楼。……不到罗浮山已十年矣,……”。按此推算,苏六朋约于1826年下半年下山,开始他职业画师的生涯。对于苏六朋的师承,一直认同的说法是:他早年在罗浮山住山时从德堃和尚学画。但笔者考查多年掌握的史料,没发现有关的记载,而且苏六朋也从没有自述过师从德堃学画。笔者认为,对苏六朋的师承认定,是出于史料证实不足之下的推断。
1833年的寒冬十二月,苏六朋到过广州,寄寓羊城珠江南岸的海幢寺,一泉与梁铁生冒着风雪,以扁舟渡河过访,因隔咫尺而不知,泛舟遍访,凌晨才得晤面。苏六朋呵冻作《双笑图》赠之,图中题识日:“癸巳十二月六日,一泉二兄偕梁君铁生以扁舟渡海,访余于海幢寓斋,余适饮于松瑰堂次,虽咫尺不知也。二君既不获面,复命舟遍访,是夜风雪,一天炯波,相笑剡溪之棹,不复返矣。凌晨重来得晤,为述前因,遂相与大笑,醉中呵冻作图赠之。枕琴。”当时,苏六朋应该是初到羊城,还没有固定居所。
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年)十月二十二日,与隐樵在家乡顺德大良城外锦石山下,见到盲人自娱情景,夜归作《群盲聚唱图》(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根据图上的题识,他当时应该在顺德大良居住过。
苏六朋约在1836年46岁时定居羊城,秋初,于枕琴轩作《园居闲适图》,下款是“丙申初秋,浮山樵者苏六朋写于枕琴轩。”署款开始有枕琴轩的斋室名,其时应该是已在羊城定居,有固定居所。
苏六朋寓居广州后,初在城隍庙前设摊卖画,生活稳定后开画店,店名不能确知,但画室名“枕琴轩”。
1842年冬嘉平月(十二月),苏六朋为“理谷二兄”写《谈经图》扇页,开始用“毕竟如是轩”的画室名。1844年秋,有下款为“芝草琅王干长生安乐轩”的《诗思图》。
1845年,苏六朋曾居大塘街。是年秋,为好友李长荣的女婿梁杰庸写纨扇《人物图》(《进士骑驴图》),图上署款:“……乙巳九秋,为月樵三兄先生属正。六朋画于大塘芙蓉吟馆。”以此可知,当时他正居于广州城中的大塘街(现在的中山四路附近),在他卖画的城隍庙之东南,名居室“芙蓉吟馆”。
1846年,苏六朋56岁时,迁居现在德政北路雅荷塘的石亭巷。画室和居所题为“石亭池馆”、 “石亭池馆毕竟如是轩”、“石亭枕琴庐”等,晚年在广州逝世。
此外,苏六朋的轩室名还有1837年署款的“龙沙柳塘吟馆”,1842年署的“红棉吟馆”以及“四百峰草堂”、“四百三十二峰草堂”等。在苏六朋的作品款识中,还有署“镜香楼”的,那应该是他的侍妾余菱(字镜香)的画室或居室。
(三)早年曾挂籍入道 据谢文勇先生早年在民间收集的资料,苏六朋之父苏奕舒与广州河南五凤村东漱珠岗纯阳观道士李明澈是要好的画友,曾住在该观的松枝馆作画。
李明澈(1751一1832年),字青来,番禺人,12人道罗浮山冲虚观,深悟道,妙兼通推步之术,曾为越秀山龙王庙道士,道光甲申(1824年)于广州漱珠岗万松山创建纯阳观,著有《圜天图说》及《黄庭道德经》,在阮元督粤时曾修通志,聘主绘图事,壬辰年(1832年)羽化。李明澈的墓茔,现还在漱珠岗纯阳观后的山坡上。
苏六朋父亲与李明澈交好,应该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人。在父亲的熏陶下,苏六朋亦崇拜庄道的“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无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的哲学。
苏六朋字枕琴,别号众多,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表明籍贯的,如“南水村佬”、“南水村人”、“南水渔人”、“南水渔郎”、“南溪渔隐”、“溪南渔叟”、“南溪渔者”等。
另一类记录他曾在罗浮山里生活的人生轨迹,并自称为道人仙客,如“罗浮山樵”、“罗浮樵子”、“浮山樵者”、“浮山樵子”、“第七洞天樵子”、“罗浮道人”、“七百三十峰道人”、“四百三十二峰散人”、“七十二洞天散人”、“浮山七十二洞天樵子”、“石楼看云生”、“石楼仙客”、“石楼吟叟”、“云裳道人”、“逍遥道人”、“怎道人”、“枕琴道子”、“枕琴道人”等。这些别号中的“浮山”、“第七洞天”、“七百三十峰”、“四百三十二峰”、“七十二洞天”、“石楼”等地名均为罗浮胜景。
除以上的两类别号,苏六朋还自署过“梦香生”之号。
从这些别号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清净无为的道家思想,消极遁世的人生态度,向往渔郎山樵生活,是苏六朋于早年时就已形成的人生观。罗悖衍在苏六朋自画像中题赞的“闲云与伍,野鹤为邻”一句,应该是熟悉他的同时代人,对苏六朋思想及人生态度的真实写照。
(四)出尘避世思想
苏六朋的出尘避世思想,常常表现在他的言行和画作中,甚至贯穿于他的一生。他于1836年初到羊城时作《园居闲适图》,画中人物赤足,没带头巾,敞怀摇羽扇,在炎夏的庭院中闲适自得地徜佯,画上题了一阙《蝶恋花》:
“夏日园居何所事,水阁风轩,尽我倘佯耳。倦即高眠醒则起,年来经济都如此。
怪石枯藤饶古意,跣足科头,亦复欣欣喜。小立阑干频徙倚,闲看水面蜻蜓戏。”
1842年,苏六朋约50岁时作《松下偶思图》,写一文人在松树下听泉沉思,画面意境清幽,并题诗日:
“寄傲天地间,不为俗士知。九衢纷车马,有足难聘驰。
偶来松树下,时复一解颐。手持白鹤羽,万事付一尘。
若以在太古,我即太古时。所以陶渊明,羲皇不我欺。
须臾白云起,青山变容姿。即此见世故,长彩画茆茨。”
苏六朋的画友郑绩(1813—1874年),有张梓(生平不详)为之写真的《云泉高踞图像》,郑绩在画像中自题日:“道光丙午十月既望,张君云岩(梓)为余绘仰面小像,作《云泉高踞图》,是年三十有三,已有出尘想,诸公题赠均有感慨系之矣。纪常憨士自题并识。”苏六朋在此图卷上为好友题跋道:
世途多险,归山养道;我固宜然,君乃太早。
言癖烟霞,林泉是好;世我相遗,自适则可。
乐君同志,相将共老;携壶酒来,与君对坐。
道光丙午为1846年,郑绩33岁。按推算,苏六朋已是56岁左右的老人了,因而诗中有“世途多险,归山养道;我固宜然,君乃太早”之句。
郑绩任通判,是知府之辅佐官,但他自道“有出尘想”,并以很大的精力,撰写《梦幻居画学简明》这一著名的画学理论著作,可见他对于混迹官场并非很倾心,他与苏六朋的年龄相差22年,却能成为过从甚密的挚友,应该归结于他们对“出尘’’的共识,从“乐君同志”一句可以看到,苏六朋深喜的是他们之间的志同道合。
香港艺术馆藏有苏六朋一帧《花下醉眠图》扇面,此图画面有桃林秀石,一文人背靠石头,枕着酒坛,醉眠于桃花树下。用笔秀雅俊逸,构图清新舒展。扇面右边用分色淡墨写密密桃林一角,伸出疏影横斜的花枝,近枝远树,层次分明。当中的大石头用重墨写成,成了画面的中心和重心。左上方的大片空白,是一首隶书长诗,平衡了右重左轻的构图。画面给人一种超脱、出世的隐逸意境。苏六朋用了明朝唐寅的《桃花庵》题诗赠好友: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花,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瞑(瞑,唐寅原诗为“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贫贱,唐寅原诗为“花酒”)比车马,它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署款是“甲寅(1851年)三秋画于四百三十二峰草堂,为子虎词长大兄属即正,怎叔六朋。”此图是苏六朋特为挚友李长荣画的,《桃花庵》诗在唐寅笔下,盈溢着一种不屑功名富贵,傲世不羁的洒脱,但苏六朋特意将诗中的“花酒”一词改为“贫贱”,表现了安贫乐道,有酒知足的心态,因而画面传达的,还是一种逃世避尘的意境。
苏六朋羡慕陶渊明式的隐士生活,因而他喜作这方面的题材,如:1845年的《听泉图》,1858年68岁时画的《洗砚图》等,都是写寄情山水的隐士。苏六朋还在1850年画过一幅十分精美的《陶渊明像》,图上的陶渊明宽袍草履,倚石持菊,神情淡然怡然,表露了作者澹泊的性情。
苏六朋的作品中,有许多流露他不屑于尘世逐利,喜欢淡泊逍遥的诗句,如澳门艺术馆收藏的《岩下酣睡图》上的题诗:“倦游谁不爱青山,世上浮名好是闲。绾住白云岩际宿,任他流水到人间。”他还有多件作品是以这首舒怀诗为题的。
而最能表现他渴望归隐,崇尚仙道的是《吹箫图》,图上没有年款,写的是浮丘道人在月下吹箫。画上题识:“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坡公句。”浮丘伯为汉时齐人。相传浮丘在广东南海县西,是浮丘道人得道之处。此图人物线条高古明净,形象飘逸。背景云烟弥漫,山色迷蒙,有一种月夜中空灵静谧,虚无缥缈,若仙若幻的纯净意境,让观赏者有脱离尘俗之憧憬,是作者借此寄喻世界观的一件喻意之作。
这些流连于山水间,表现隐逸、逃世、避尘的题材,苏六朋一生中的各个时期都曾反复描写,可见这样的生活,正是苏六朋所真正向往的。
(五)无奈入世与好酒
苏六朋虽有出尘思想,并向往避世的生活,但他在市井谋生,多见民间疾苦。而且他生活的道光、咸丰年间,正是清朝政府日益腐败,外侵内乱不断的时期。
李长荣、谭寿衢在1860年辑的《庚申修禊集》里,也有多首诗提到战乱的情形。如谭寿衢的“对花闲论画,把酒忍谈兵;但愿干戈息,年年醉太平。”陈良玉的“乱定惊还在,诗多苦未休”;郑绩的“流觞当尽醉,莫为兵燹悲”等,战乱动荡,国势衰微,令人民生活更加惊恐彷徨。
当时,苏六朋虽然选择了市井卖画,面对现实的尘世生活,但却时时有欲弃世而不能的烦恼,他由此而好酒,希望在沉酣中把烦恼忘掉。在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的《沉酣图》册页中,苏六朋写了几个喝得昏昏沉沉,世事不问的醉酒之人,并题诗日:“人世则心烦,出世则心忍。忍既不可为,烦亦不可问。所以付沉酣,还我初混沌。”深刻地表示出他对自己入世的那种无奈的情绪。
李长荣说苏六朋:“画砚所人岁千余金,客到必留,留必尽醉。”从朋友对他的这些描述中看到,苏六朋好客好酒,性格豪爽,因此客到必留,尽醉而归。香港艺术馆藏的苏六朋《把酒问天图》轴,亦可证实苏六朋的这一性情。此图的款识为:“把酒问天图。小槎大兄词长属,枕琴苏六朋。”诗堂上是苏六朋题的长诗:
久不作诗无好句,久不饮酒无乐趣。故人馈我金橘醅,呼童携就浓荫树。
举觞独酌意自口(此字残缺),张君冒热来吾庐,索我把酒问天句,不得我诗不肯去。
我诗有酒亦易得,请君待我到日昃。吾生兴在酒杯中,坎坷从不问天公。
天高天远天难问,古(今)同此一混沌。不如相与口接杯.夕阳西下明月来。
明月来时送君去,我抱宝樽花下醉。醒来明月照苍苔,夹亦无言天亦睡。
癸丑大暑日,醉中戏题把酒问天图,为小槎大兄词长属即正可,四百三十二峰散人苏六朋稿。
这首诗写的是苏六朋在大暑日树荫独酌,张兆鉴(字小槎,监生。生平不详。冒暑登门索诗,两人对饮。六朋在醉中写下《把酒问天图》及《把酒问天句》诗与赠。癸丑即1853年,苏六朋已是63岁的老翁。他在诗中称自己一生都在酒杯中寻求乐趣,虽然人生坎坷,但从不怨天问天。他认为“天高天远天难问”,从古到今,天不过是一团混沌,没可能给人以启迪及回答,不如明月花下醉。好酒好客,豁达开朗,是苏六朋人生的另一面。
除了《把酒问天句》外,苏六朋《中秋赏月图》上题的《中秋赏月诗》中也有“壶中有酒且为乐,杯巡到手莫推却”和“豪捲酒波连月吸”的畅饮豪情。这些诗句与《把酒问天句》所表达的思想情怀是一样的,苏六朋借沈周的诗,寄喻了他对天地、自然、岁月、人生哲理的参透之悟。
苏六朋如此洒脱超然的人生态度,成就了他的一大批以“醉”为题材的佳作。如工笔刻画,线条清雅,抱着酒缸沉醉而睡的《太白醉酒图》。也许是作者在醉中挥写而成的,逸笔畅快,水墨淋漓的《醉归图》,图上题“五绝”:“江上春云绿,江头晚照红。不知何处醉,归向月明中”。还有前面提到的,“桃花庵”里醉卧桃源的《花下醉眠图》扇面以及画中人昏昏然于沉酣中的《沉酣图斗方》等。
苏六朋更十分喜爱李白之诗《将进酒》,曾用不同的笔法和构图,画“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多帧《醉歌图》。澳门艺术馆就藏有作于1838年的大横幅《醉歌图》,及1842年作的纨扇《醉歌图》,前者是盲人为饮者而歌,后者是平民聚饮弹奏而歌。这些作品,用笔洒脱随意,带着作者的思想和意趣,写得清新有致,各臻其妙。
(六)交往的主要朋友
笔者在对苏六朋生平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在他的交游方面有许多前人没有触及到的史料,得到不少新的收获。从这些史料中可以证实,苏六朋早年寓居广州期间,经常来往的多是当时活跃在广州画坛与文坛,地位与他差不多的文友、画友。
1.挚友李长荣
李长荣是苏六朋之深交,字子黼。南海人。廪贡生,官光禄寺典簿。弱冠即有诗名。尊张维屏为师,甚为敬重。张维屏认为他“能使笔如舌,出手如环”,只是于沉郁上稍逊叫。曾辑有《柳堂师友诗录》、《寿苏(轼)诗集》、《岭南集钞》,与谭寿衢同辑《庚申修禊集》、编《问鹂山馆诗抄》,是当时广州有名的文士之一。
苏六朋年长李长荣22年,但他们是忘年深交,李长荣很敬重他,在《柳堂师友诗录》中,李长荣十分赞赏苏六朋的画艺与性情。在苏六朋的绘画题跋中也可以探寻到许多他们密切交往的踪迹。苏六朋曾为李长荣写《花下醉眠图》扇面,绘《坡公负大瓢行田问图》、《柳堂修禊图卷》,并同游药洲九曜石等。也因为李长荣与张维屏、黄培芳等名士的密切关系,他们经常一起参与广州的文人雅集活动。
2.画友邓、梁、袁、郑
嘉道间岭南名士张维屏曾在他的《艺谈录》“卷下”中说:“邓荫泉善画山水,兼写花卉,与苏、梁、袁、郑四君皆画友。”苏、梁、袁、郑即苏六朋、梁琛、袁杲、郑绩四人。他们四人与邓荫泉,均是道光年间活跃于广州城内的知名画家。
邓荫泉即邓大林(约1816-?年)字卓茂,号荫泉。香山人。官中书。自署长眉道人,性恬淡萧散。中岁始学画,出笔即苍,山水仿石田、清湘两大家。花卉远法陈道复,近参李芸甫。其骨骞,故其味沉;其味沉,故其韵超奕。苏六朋一直与之交往密切,至晚年的1860年,还咏有邓大林与杏林庄的诗句:“烟霞随道侣(谓邓荫翁),城市得林垌”。
梁琛,字献庭、献廷、献亭,顺德人。国学生。以画竹名于时,越南国人亦来求画。苏六朋的《市见小品册》就是在酒醉中为梁琛而画的,并在最后一页中题识:“今日醉中,十指如悬,因献庭道兄属,写市所见小品耳,逐得十六页”。此册今只存四页,但可见简逸的几笔之下,各种市井人物神态毕现,把他们的求生之苦及苦中自释的坚忍,表现得内蕴含蓄而令人恻然。各图上还有六朋的隶书题诗或题款,这是苏六朋特意为好友而画的精心佳作。
袁杲,初号连卿,继号颜卿、香山人、诸生、少负,奇气傲岸,自喜跌宕不群。能书、能酒、能歌、能画。袁杲曾北上游历,所以苏六朋与他交往的史载较少,只见于本文引述的张维屏在《艺谈录》里提到的话。
郑绩,本文第四节已提到他与六朋同有“出尘”的思想,因而成为关系密切的好友,李长荣在《柳堂师友诗录》“郑绩”一目中,还提到他“与余俱生嘉庆癸酉(1813年),彼此戏称同年。性肫挚,慷慨视人事如己事,偶以鹾务牵累,诸仗义者分力排解,其罚千锾不期而集,观此一端,君之为人可知也。”以此可见郑绩是一位让人尊敬的、纯挚无私的人,因此他受职务所牵累被罚时,朋友曾倾力集款而帮助他。六朋与他投契,雅集修禊时,他们多在一起。
3.好友鲍俊与熊景星
《柳堂师友诗录》载,鲍俊(1797-1851年)号逸卿,又号石溪生,香山人。是李长荣岳丈。道光癸未(1823年)进士,官即补六部郎中先生,为翰林院庶吉士,后改刑部山西司主事。在苏六朋的代表作《市见小品册》的画页对题上,鲍俊曾为之题《谭三献艺图》、《负载图》诗二首。
谭三为开平县人,当时流落广州卖艺,是一位身怀绝技的瞽师,能双足击大鼓,右脚趾夹棍敲小鼓及小锣,左脚趾钳(夹)钹或响板,肘系一锤,顺撞大锣,口中唱生、旦、丑、净各调,自己集众乐而和之,自奏自唱,妙技惊人。苏六朋形神兼备地表现了他在街头卖艺的形象,鲍俊的对页题画诗云:“五官并用亦聪明,贵者无如贱者精。堪笑封侯徒有骨,输他巧技久留名。”
熊景星(179l-1856年),南海人。嘉庆丙子(1816年)举人,官教谕。画书诗兼善,书画尤著,来求者几可得数百金。熊景星的性格幽默开朗,他与苏六朋同是性情高洁中人。
熊景星还曾为苏六朋已佚的人物画题诗二首,其一:“年来烂熟五行书,竹杖沿街手自扶。世上衡文要公等,未须沦落叹泥涂。”其二:“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而尔何为者,手中铜有声。得钱公富贵,无钱卦不灵。一笑且置之,树头听早莺。”从诗文看,画中人物应是手中打着铜板的从事问卜风水及占卦算命者。熊景星以诗人的一贯幽默,嘲讽了自顾不暇,却要为人占卦批命的可笑之人。
4.梁伦恩与游药洲诸友
广州博物馆藏有苏六朋的《药洲品石图》手卷,记载了咸丰甲寅(1854年),苏六朋与朋友酒后,游览了羊城药洲九曜石之情形。图卷上题识如下:
药洲品石图 余少有米颠癖,常选石罗浮山得石楼、铁桥、瑶石、罗汉岩诸胜。志将有终写之想,爰以俗累缠人,有志未逮,而梦寝常在铁桥、石楼间也。
及往来羊城,闻古药洲九曜石之胜,奈以学院隔之,无由赏玩。
甲寅立春前一日,瑞山驾部偕吴鼎铭、黄二山茂才、金问鱼小尹、陈古樵孝廉、李子虎茂才、陈南洲上舍,暨嗣君笛樵过枕琴庐,邀同迎春游剧。即日饮于禺山一邱馆,醉中拟游九曜石,余闻之神往矣,遂罢酌赴院。仿若天开图画,心旷神怡。口占一绝云:“新稿寻春携旧侣,品题梅石认前朝”。话茶议谍,少长忘形,日暮鸦归,远钟送响矣。向慕之怀,今日始获生平好古之心也。
驾部以纨素嘱作图。醉归灯下,余兴方浓,写此卷仅得大略,未暇求似。咸丰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弟六朋并识。
苏六朋当晚醉归后,应梁瑞山嘱,在灯下精心描写了药洲胜景。图中九块奇石形状各异,空灵突兀,镶有名人题诗刻石的碑廊与房舍、小亭错落,修竹蕉丛掩映,各种岭南嘉木点缀其间,几名文人游玩于中。
当日邀苏六朋春游的“瑞山驾部”,即为梁伦恩,字瑞山,(生卒年不详)为掌管舆辇车乘邮驿的官员,因而被尊称为“驾部”。梁氏世居城外凤浦乡,在乡筑景色优美的“小山园”。园中有八景。秋天,园中桂树下长出五色灵芝,引得观者如云,文人雅士纷纷作诗画以贺。咸丰癸丑(1853年),梁伦恩以此辑录为《小山园题咏》集。
苏六朋与梁伦恩十分友好,除了为梁氏作《药洲品石图卷》外,亦曾为梁伦恩的小山园绘《小山丛桂图》,约在1855年,又为梁伦恩写过一帧《梅花雅集图》扇面,上题:
子虎词兄前以瑞山武部所刻《小山园题咏集》赐,时以贼纷正炽,未及卒读。避乱携入山中,听松开卷,知其林泉之美,见于题咏,心窃慕之,恨不一领其趣,涤我尘襟也。
冬十月,子虎诗境梅花盛放,更采十二家花,分插二十四瓶,取二十四花信之意。开燕书堂遂识,小山主人侨梓于香雪中。他日乱定,扁舟相访,当不叱子猷狂也。
夏中,瑞山出面索画,因即作《梅花雅集图》以应。老眼昏花,手生腕弱,贻笑方家。怎叔六朋。
这扇面没有署年款,但《小山园题咏》辑成于1853年九月,同年小雪节时(农历十月)由李长荣作序,至诗集印成,应该有一段时间。1954年夏,广东天地会在太平天国胜利立国的影响下,组织大规模的反清起义,各路义军集数十万“环逼省城”,围攻广州直至年底,当时城中百姓纷纷出城以避。苏六朋在扇面上提到的“避乱入山”,应该指的这段时间,由此推,此扇面题识的“夏中,瑞山出面索画”,应是事后的1855年夏或以后。苏六朋在1856年的66岁高龄,还曾为梁伦恩写了记丙辰三月廿九日展修禊盛会的《丙辰修禊图扇面》。
金问鱼即金元,号问鱼,浙江仁和人。广东海阳县典史。李长荣赞他“学守青箱,盟推白社。天生画手,宛南田之替人;地产清才,得西泠之秀气。爱琴如妾,每出必偕。以砚为田,所入颇稔”。从李长荣的赞誉看,金元世传家学,喜与隐士交盟,诗琴书画俱佳,虽地位低微,亦一倜傥风流之士。
陈璞,字古樵,番禺人。咸丰辛亥(1851年)举人,官江西知县。书画俱有古人法度,且事理通达,为官必良。
子虎即李长荣,与梁伦恩是儿女亲家,其女婿是梁伦恩之三子月樵。
笛樵,梁伦恩之长子,名杰庸,字仲怡,号笛樵,侯选光禄寺署。
图卷中另提到的吴鼎铭、陈南洲待考。
苏六朋平日与之交往甚多的好友,都是以上提到的与他意气性情相洽的一些秀才、举人、生员,官职地位比较低下,有些画家虽有一官半职,亦多以笔砚补贴生活,大家的地位相近。
(七)晚年交游
苏六朋逝世前的十年(约1851-1861年)间,画艺在当时的粤东地区盛誉一时,深受时人的赞赏与尊重,曾与张维屏、黄培芳、谭莹等当时岭南鼎鼎大名的文士名流多有接触,使他的文化修养和艺术修养不断提高,并逐渐影响到他的绘画题材和艺术风格带有更多的文人意趣。人生活题材的较多,作品除了以上提到的各种修禊图外,还有描写文人雅集聚会的大场景,其中有人物众多,神态生动,线条稳健、设色明丽的大横幅《文会图》,有用笔工细典雅的《药洲品石图》卷,流畅清新的《文人消夏图》扇面,以及用草书笔法挥写、线条有力苍劲的《写坡公句人物》大横幅等。这些作品减弱了一些现实的尘世味,带有士人画的笔墨气韵和秀雅之风。
(八)性情恬淡不俗
苏六朋没有功名,但他画艺独精,性情纯朴恬淡,豁达开朗,飘然不俗,甚得诸文士与名人敬重。
陈良玉的《梅窝词钞》有《贺新郎•题苏六朋小照》一词:
俊鹘风前举。认何郎,疏眉细爪,瘦腰如许。池馆凉生新雨后,一幅明窗乍睹,把镜里华年偷数。渴病文园才几日,便蹉跎五十无心度。青考影,渐非故。紫箫不用秋心谱。
问相逢,飘然短笠,归来何处?爱煞随身新画本,粉墨淋漓漫舆。更一事,频劳分付,闻说净耄称入室,劝老莲添上双眉妩。还刻意,为君赋。”
陈良玉,字朗山,号梅窝。辽宁铁岭人,寄寓广州。道光丁酉(1837)举人。襟怀潇洒,博闻强识而专力于诗古体,颇能抑扬顿挫,推波助澜,著有《梅窝词钞》。
从陈良玉此词看,苏六朋的小照绘于50岁前后,是病后动笔的。“文园”是司马相如之别称,因他曾为汉文帝陵园令,人以“文园”称之,相如患有消渴病。词中“渴病文园才几日”句,应是指六朋曾同样患了消渴病。
本文第一节中提到李国荣先生的《苏六朋》一文,刊有一帧《苏六朋自画像》的图版,图上没有款识及印章。从图版看,用笔风格似是苏六朋的作品。以此图描绘的苏六朋仙风道骨,策杖背笠,衣纹飘举,似云游四方,尘外归来的风貌,去看罗悙衍在图上的题诗:
“解衣磅礴,得画之神。策杖逍遥,寄画中身。
闲云与伍,野鹤为邻。忘机脱累,养性葆真。
怀珠自宝,韫璞尤珍。一丘一壑,学葛天民。” 以及陈良玉《贺新郎》词中的“俊鹘风前举。认何郎,疏眉细爪,瘦腰如许。……问相逢,飘然短笠,归来何处”等句,描写与画像是何其吻合。虽然没有确切的明证可证明《贺新郎》词就是题的这一“自画像”,但这些词句,应该是时人对苏六朋形象、性情与艺术评价的真实写照。
(九)结论
苏六朋的出尘思想与人生观,和他的人世的生活环境是矛盾的。他崇尚道家思想,参透了天地、人生的哲理,向往避世归隐的生活,过着不逐名利,淡泊自适,与世无争的一生。但他身处当时商贸最活跃繁荣的广州,一介布衣,在市井以笔砚丹青谋生,地位低微,并且亲身经历了鸦片战争的战乱烽烟,生活在一个动荡的、现实的俗世中。
苏六朋卖画谋生的职业及他的平民地位,令他的绘画题材及绘画风格通俗化、民间化,有一种洞识世情,平易近人的个性面貌,更无可避免地带着对世俗人眼光的适应性。苏六朋熟悉民间百姓的喜怒哀乐,这是他带着悲悯的同情心去画市井小民、盲人的原因。他的笔下有“尘”,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所见的民间疾苦甚多之故。
苏六朋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并非学问高深,他写诗不好雕琢,而是直书胸臆,朴实真挚。他有“臣六朋印”,但没有资料可以证明他考取过功名。他没有与达官贵宦来往过,但他与辞官名士及文人的交往,缩短了他布衣处士身份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他并非文士,终改不了他的职业画师的地位及由此而形成的,带着世俗之风的艺术风格。
由于苏六朋所生活的时代、地域及他的出身、地位、修养、职业等的局限,他的艺术格调不可能有士人画的典雅之风。苏六朋的艺术是通俗的,却绝非粗俗、鄙俗和恶俗。他的性情淡泊消极,他的生活经历也基本上是平静的,这使得他的画风与他的性情一样,在总体上来说是温顺恬淡的,带着幽默感和笔墨意趣的追求。
原广州美术学院教授、画家、美术评论家王益伦先生在《丹青引》“‘文人画’圈内”的一段评论中说:“二苏(指苏六朋、苏仁山)总有点儿‘酸寒气’。咱们不讳言这一点,因为近世千千百百作者,难得有几个大名家没有这一点与其是说可鄙,毋宁说是可怜的气味。两苏在天资上、在学力上、在寿数上,都不容许有超越时代的非常造就。可是已有的造就,真够得上岭南一代人物画作者。说岭南一代人物画作者,拿来跟近三百年前后岭外人物画作者如仇英、吴伟、陈老莲、崔子忠、费晓楼等等相比,虽然不必一定等量奇观,自是堪称独当一面。毋宁是两苏的造就,如有些地方往往带着轻妙的讽刺意味,决然不是上面说的在中国绘画史上大致上已经确定大名家地位的作者们所可得而有。”
确实,苏六朋艺术生涯中最大的造就和成绩,除了笔墨艺术的探索追求之外,就是作品中所盈溢的时代气息和生活中真实的苦涩味,这是他的入世人生所凝练成的他的绘画艺术中独有的“个性”。正如王益伦先生所说的,这决然不是那些文人大家的画作中所可得而有的。苏六朋作品的艺术价值在于是“今意”而不是“古意”,在“俗”中写出了民间鲜活的生命力。
苏六朋不单是广东杰出的人物画大家,也是清代杰出的人物画大家。